诸位,我的名字叫南怀瑾,是浙江人,年轻的时候在上海、浙江一带读书,那时大家叫我“难为情”(“南怀瑾”的上海话发音),今天的这个场合我也很难为情,很不好意思,因为大家给我戴了很多的高帽。
今天的日子很特殊,是孔子的诞辰。孔子诞辰从上古到推翻满清以后,几十年国共两党的研究,后来在民国二三十年当中确定了是今天。现在在台湾今天被定为“教师节”,不叫“孔子诞辰”了。但是这一天还会有祭孔活动,向孔庙祭拜。
既然今天来到这个地方,循例首先有一个演讲的题目,我愿意拿着书本来上课,带领大家读书。至于演讲,过去也做很多演讲,从来都没有题目,因为题目很限制人,为了一个题目,要想办法把所有东西拿到那个题目来,很不舒服。所以,大家如果一定问我讲什么题目?我只能说,没有题目。如果你勉强要个题目,就是人文问题,中国文化问题。
读书还是看书
常常人家提到中国文化,我就问人家,我读书一辈子,现在都快九十岁了,我不晓得你讲的中国文化是东西?你简单一句答复我,对方几乎都是很难答复的。我们看到现在一般讲到中国,讲到文化,就是演电影、唱歌、搞些少数民族的舞蹈,或者是书画展览什么的,还要请个明星出场——这叫做文化?那不是很笑人吗?
文化,这是个总称,代表了人类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教育、社会,乃至生活的衣食住行,言行举动、讲话、做人的态度,等等。当然也包括了演戏,包括了画画,一切都是文化。我们今天就是一个文化,大家这样排排坐着,这个排场就是现代文化。
文化两个字的意义太大了!现在一般人讲到中国文化,也有人能作出高明的答复说,儒释道三家是中国的文化。哎,多会讲,但什么是儒释道三家的内容呢?一点都不知道。
我想在座的诸位,都不知道什么叫“读书”,书是怎么“读”出来的?在座诸位以我的倚老卖老看来,都很年轻,你们不是“读”书来的,是“看”书来的,你们是“考试”来的。由小学读到中学,中学读到高中,到了高中以后,中学的东西不要了。到高中读到大学,前面都不要了。大学以后读到考试出国留学,留学回来,以前几十年读书都浪费了——根本不是真正的“读”书。所以,目前大多数人讲的中国文化,不管是外文也好,中文也好,都是没有基础的。
我在大学里也教过书,也带了很多硕士、博士的学生,我上课从来手边没有带资料的,想到哪里说到哪里,就读哪里,为什么呢?这是靠读书“读”出来的!
什么叫“读书”?“读”书是要用嘴巴念的。所以,我这七八年当中,在内地提倡“儿童读经”教育,这件事不但影响了国内,还影响到外国。
读书应该从儿童时代开始,像我当年就从这样的教育方式中来的,因此现在去上课也好,演讲也好,从不带资料,也不带计算机。现在的人很好笑的,不但靠笔记本,还靠计算机,什么事情都放进计算机,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,如果停电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我们读书读出来的人就不同,从幼小时期就开始记下来的东西,越到后来越有用,不需思考,全部储存在脑子里,所以,只要带一支笔(以前是一支粉笔)就来上课了,讲到哪里,原文就背出来念出来,一字不漏。
半个世纪以来,不但中国人,连外国人也不读书了。以前的英文、法文、德文,也是读出来的,现在同我们一样,都靠现场记出来,只是为了应付考试。考试完了,东西也统统丢掉了,既浪费了人的脑筋,又要把世界上的人都变成近视眼。
我最反对近视眼!你们读书有我读得多吗?不要说别的,连小说我都看了数十万本。我到现在还可以不戴眼镜看报纸。为什么?你们现在看书那么用功,靠计算机靠本子的,又记不得,又把脑筋搞坏了,这是很严重的问题。
儿童读经教育之本
中国文化,如果单从书本上讲,都在古文里头,你们诸位如果是由简体字入手,由白话文入手,对于中国文化啊,就是一句上海话——谈都不要谈了!
那么,繁体字有什么好处吗?我们先要了解一个问题,人类的言语,以前三十年一变,中国人,外国人都一样。现在不了,现在我发现社会上的语言是十二年一变,变化的频率加快了。
我们小的时候读书,上厕所要给老师报告。“先生!”“嗯?什么呀?”“嘿嘿,出恭了。”出恭就是上厕所。这叫拱手啊(师做拱手状),出恭就是拉大便的时候,坐在那里,两个手那么拱起来,所以叫出恭了。“快去,快去!”
后来长大一点,不叫出恭了,叫“解手”了。这是推翻满清以后民国初年开始流行的。解手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?据说,当年张献忠杀人的时候,把老百姓绑起来,一串绑起来要杀,路上走起来要大便了,“哎呀,请你解个手嘛,把手放开。”锁枷锁的说“你要哪一种啊?”小便是解一只手,叫“小解”,大便两只手都要解放,叫“大解”。
然后外国文化进来了,上厕所叫“W·C”。等到后来我到了台湾以后,慢慢又变了,我的孩子们从学校读书回家来,他说我要上“一号”。我说,什么叫一号啊?他说“一号”现在是厕所,哦,这“一号”是厕所。那么“二号”呢?一号我以为是大便,二号就是小便喽?我的孩子说,你错了,完全落伍了,二号是福利社,一号是厕所。
小小的言语,居然有那么多转变,所以说言语文字是跟着时代转化在转变的。
那么,我们中国的古文呢?我们小的时候六岁入小学,学习中国的《礼记》,什么叫“小学”?先认字,认字叫小学,要先认得中国字,然后呢,生活的教育是什么?洒、扫、应、对,这些都属于家庭的教育。所以,中国的教育是以家庭教育为基础,不是靠学校的。
中国古代几千年的教育模式是哪里开始呢?从“胎教”开始。一个太太怀孕了,马上开始教育,先教育这个太太,《礼记》中教有的。周朝以前,一直到差不多秦汉这个阶段,教育都是严重到这个程度的,太太怀孕了以后,住的房间不同了,挂的画也不同了,穿的衣服也不同了,这都是为了教育胎儿。孩子生出来以后,为人父母的家庭教育就开始了。(未完待续)